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某年的杂花生树-《剑来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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仙尉鬼鬼祟祟转头望向山路那边,见没有人,这才从袖中摸出另外一本书籍,笑问道:“不看上册就看下册?”
郑大风接过书籍,开始摆起了前辈架子,“读这种打打杀杀的兵书,上册上册没啥两样,你暂时火候不到,还差了点意思。”
落魄山有藩属山头之一,名为照读岗。
李槐在这边有属于一座自己的私人府邸,其实落魄山那边也有私宅,只是“婢女”韦太真在那边,好像很拘谨,每天都是脸色微白的可怜模样,李槐就干脆搬来了这边,当时还是陈灵均带的路,一路上青衣小童朝他挤眉弄眼,把李槐臊得不轻,用心声解释一番,陈灵均就只说我懂我懂,李槐也很无奈,你懂个屁的懂。
李槐在照读岗这边住下的时候,林守一和董水井带着暂时落脚桃叶巷的石嘉春,也来这边逛了一次,反正山中府邸,他们都是人人有份的。
不过他们俩一个是腰缠万贯的董半洲了,一个是视金钱如粪土、山上神仙轻王侯的林玉璞了,估计都没打小就想着自己有栋大宅子的李槐这么当回事?
昔年的羊角辫小算盘,好像是同窗里边变化最大的一个,不过都是嫁为人妇、早有一双儿女的人了,财迷依旧财迷,等她听说照读岗这边也有挂在她名下的一栋宅子,就专程跑过去转了一圈,连连问这么一大座宅子值多少钱啊,按照如今咱们家乡槐黄县这边的行情,若是转手一卖,卖给山上的仙师,怎么都该用神仙钱、甚至是那种小暑钱结账吧,还有她不住这边的时候能不能租出去,每年租金,不老少吧?以后一年年的,等到她年纪大了,哪天不在了,能不能过继给自己的家族和子女呢……
听着前边的絮叨,李槐他们三个都是带着笑意,还能随便开石嘉春玩笑几句,只是听到她的最后一个问题,就不约而同都沉默了起来。
石嘉春当时停步,看着他们几个的表情,昔年同窗的他们,一个个的,还是很年轻,嗯,不说小时候就模样俊俏的林书呆子,没长歪,如今愈发玉树临风了,曾经每天当闷葫芦的董水井也蛮有男人味了,就连小时候虎头虎脑穿着开裆裤经常被惹哭的李槐,身上都有些书卷气,像个正儿八经的年轻书生了。
妇人伸手捋过鬓角发丝,柔声笑道:“大老爷们,像话么,我都不伤心,你们替我伤感个什么,说,是不是其实早早就暗恋我了?林守一,董水井,你们喜欢李槐的姐姐,是障眼法?还有李槐喜欢李宝瓶,也是装的?”
林守一跟董水井对视一笑,难得聊起李柳,没有互骂窝囊废,出笼小鸡互啄。
李槐无奈道:“别胡说,要是被李宝瓶听着了,她不跟你计较,非要让我吃不了兜着走。”
小时候李槐的裤衩经常挂到树上,蹲在地上嗷嗷哭,红棉袄小姑娘早就跑得没影了。闻声赶来的齐先生,约莫是次数多了,后来好像都懒得询问缘由了,就得用一根长竹竿帮忙挑下来,小宝瓶年纪不大,气力不小,某次直接将李槐的裤衩丢到树顶了,竹竿都够不着,学塾外都是看热闹的蒙童,脑袋凑在一起合计着,帮齐先生出了些馊主意,一向不爱说话的董水井难得主动开口,说自己会爬树。齐先生笑着摇头,说看我的,捡起地上的一颗石子,掂量了几下,再转动胳膊几次,再那么朝天空丢出。
可惜落了空,那颗石子只是穿过树梢,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,透过树叶洒落在地上的金色光影,随着树叶的摇晃,地上的阳光便细细碎碎,晃悠起来。
伸长脖子看着的学塾蒙童们都叹息一声,齐先生只差一点呢。
齐先生就又去捡了一颗石子,这一次果真成功砸中了高高的树枝,那条裤衩便飘落下来,李槐赶紧穿回裤子,那次屁颠屁颠的回家路上,他格外高兴,哈,这条裤子,今儿出息大发了,跟放纸鸢似的。半路遇到瘦瘦弱弱长得半点不好看的那个姐姐,她来接他回家呢,李槐就与姐姐说了今天的丰功伟业,说明天还要穿这条裤子,那就不用怕那个小宝瓶了,李柳牵着弟弟的手,少女只是眯眼而笑,耐心听着弟弟那些色厉内荏的絮絮叨叨。
孩子的一点委屈好像比天大,总会哭得撕心裂肺,都能把嗓子哭哑。
但是往往片刻之后,委屈就不见了,就像那些永远不知道被孩子掉到哪里去的家门钥匙。
今夜李槐放下一本圣贤书,走出书房和宅子,一路走到崖畔观景台,有亭翼然。
最近又搜集了些问题,想要与陈平安请教答案。
比如那句“得道之士,外化而不内化”,李槐暂时就只能理解字面意思。
韦太真翩然而至。
本来慵懒躺在凉亭长椅上的李槐立即坐起身,韦太真便有些愧疚,她又打搅主人清净散心了。
李槐坐起身后,笑问道:“那位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白先生,如今就在落魄山中,你要不要见上一见?想见的话,就跟我一起登门拜访,但是见了面到底能聊几句,甚至会不会像魏山君一样吃闭门羹,我可不作保证。”
他跟小米粒关系很好,小米粒也觉得李先生很厉害,好人山主那么心宽的一个人,好像就是因为李先生当年小小埋怨了一句,以至于好人山主如今都“过不了那个坎”,总想要大伙儿都认为自己的厨艺其实半点不差。
可惜落魄山上除了小米粒和老厨子,好像都没人乐意违心捧场几句嘞。
韦太真使劲摇头,“公子,我不敢见白先生,也不用见,想着能够与白先生共处一山中,奴婢就已经很知足了。”
那可是白先生,万年以来,只此一人的白先生!
取青媲白,铁骨柔筋。诗身到此,冰魂雪魄。
李槐打趣道:“亏得我连马屁话都打好草稿了。”
其实平时李槐在韦太真这边,言行举止,还是很诚心正意的,就怕韦姑娘误会自己,是那种心术不正嘴花花的浪荡子,尤其担心坏了一个女子最要紧的名声。只是回了家乡,到了落魄山,李槐整个人都是放松的,才敢稍微随意几分。在大隋山崖书院,李槐毕竟是顶着个贤人身份,在书院之外,李槐也是文圣一脉的再传弟子,所以处处事事都会比较注意。
看着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、掩嘴娇笑的韦姑娘,李槐好奇问道:“笑什么呢?”
韦太真笑道:“奴婢只是想象一下公子与人溜须拍马的场景,就觉得很好玩。”
李槐赧颜,“跟你说说我小时候求学路上的事情吧。”
韦太真眼神明亮,雀跃不已,赶忙正襟危坐,双手轻轻叠放在膝盖上边,“好呀。”
“这可是一个不短的故事了。”
李槐想了想,润了润嗓子,说道:“那就从我刚认识陈平安说起吧,是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早春时节,如果没记错的话,当年我是七岁,陈平安是十四岁。”
李槐是很后来,才从大白鹅那边得知,为了在自己生日那天能够吃顿好的,临时晓得此事的陈平安,就偷摸着夜钓了一整宿,还埋怨一旁崔东山不早说来着。
但是第二天,连自己都忘了这天是自己生日的李槐,还埋怨总是吃鱼肉喝鱼汤,没啥滋味,陈平安你这个厨子是怎么当的,咱们就不能换换口味么,红烧鸡腿,炒一盘麂子肉,炖一锅烂熟烂熟的蹄膀……
韦太真犹豫了一下,小声问道:“公子,书上说的杂花生树草长莺飞,不是指代暮春时节吗?”
李槐藏好自己眼神中淡淡的伤感,笑道:“因为那年春天不一样,跟我要说的这个故事一样很长。”
莲藕福地,狐国内沛湘的别业小院。
谢狗问道:“朱老先生既然都跟着刘羡阳他们回乡了,怎么不来我们这边?”
陈平安笑道:“他没脸来。这趟回乡,必须藏头藏尾,不敢见人。”
欠了一屁股情债,女子的唾沫就能淹死他。
沛湘深以为然。
与朱敛身在同一个时代的江湖男女,俱是不幸,男子,打不过那个武疯子。
见过朱敛容貌的,据说十个女子,更是九个恨朱敛,还有一个是因为暂时不曾见过他。
沛湘久在福地之内,狐国封禁一事,这份规矩并不拘束她这位狐国之主,所以沛湘时常外出散心,便知道如今就有几位山水神灵,就一直很“挂念”朱敛,其中一位,就是当年南苑国京城一役死在朱敛手下的女子武学宗师。她们曾是天地间的一点真灵不散,秉承灵气成为女子鬼物,由天地英灵再承受香火浸染最终转为神灵,这些获得庙号、神主的“娘娘”们,这么多年,就都在希冀着那个“十分风月,独占九成”的贵公子朱敛,与她们一般,都死而复生了。
当然是再见面,好与那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报仇,早就恨朱敛恨得牙痒痒,只要提及朱敛二字,她们恐怕都快要咬碎牙槽了。
在松籁国与北晋国接壤的边境线上,蔡州境内有座秋气湖,湖心有座山色青翠欲滴的小山,山上有座道观,名为大木观。
前不久这座巨湖方圆百里之内,都已经戒严,早已精心布置了层层关卡和暗哨。
岸边停靠着几条画舫,其实能够进入秋气湖地界的,不管是练气士,还是武夫,或是一众神异精怪,都无需乘船登岛,所以选择撑船泛湖去往湖心岛屿,也就是个图个雅致悠闲了。
今夜的秋气湖上,大小三十余座岛屿皆是灯火通明。
陈平安突然站起身,刹那之间,一双眼眸变成粹然金色,凝视这座福地的天地中央某地“某人”,只是很快就恢复正常。
长命幽幽叹息一声,心情复杂,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劝解公子。
谢狗本来想幸灾乐祸几句,只是想到自己如今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了,便佯装为自家山主打抱不平,使劲跺脚,长吁短叹。
貂帽少女转头瞧那掌律,措手不及,只能当哑巴了吧,再看自己的表现,就很得体了嘛,呵,过几天谁官大官小,不好说。
陈平安坐回原位,微笑道:“我就说吧,命里八尺难求一丈。”
长命苦笑着以心声道:“公子,虽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,但对方是他,好像也能勉强接受?”
陈平安点点头,拿起茶盏,笑道:“喝茶喝茶,宽心宽心。”
老观主的藕花福地,落魄山的莲藕福地。新旧福地,各取一字,就是莲花。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。
那份天地异象起自于南苑国京城的心相寺,如剑光画弧,长虹横天,转瞬间就落在了福地的天地中央,宛如天象垂地之时,就在那边凭空出现了第一位剑修,陈平安哪怕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份天地异象,但是变化实在太快,让那个差点瞪到眼睛发涩的符箓分身,根本来不及仔细“观道”一场,就成定局。
郭竹酒视线低敛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沛湘是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。
陈平安后知后觉,稍作思量,就有了个猜想,以心声笑道:“定是老观主故意为之,有心不让我讨到这个天大的便宜。也好,如此更心安些,可以趁早专注闭关一事了。”
长命点头,只是语气略带几分埋怨,“既然都已将藕花福地一分为四,那位老道长未免伸手也伸得太长了些。”
陈平安赶忙放下茶盏,咳嗽一声,着急提醒道:“可不能这么说,喝水不忘挖井人。”
青冥天下明月皓彩中。
老观主呵了一声,冷笑道:“真是好门风,一个比一个胳膊肘往内拐,教旁人听着就要感动。”
小陌本来打算起身告辞,走一趟青神王朝去找那剑修,好奇问道:“什么意思?是落魄山有谁聊到了道友?”
可别有什么误会。
老观主笑道:“是那金精铜钱祖钱化身的婆娘,被你家山主带出剑气长城的那位长命道友,她嫌弃贫道伸手太长,管东管西。”
小陌却懒得询问具体缘由,只是问道:“道友在莲藕福地那边,犹有脉络不曾提起?”
老观主说道:“怎么提,连根拔起么,提起萝卜带起坑的,我要真这么做了,藕花福地就别想跻身上等福地了,光是填平那几个大窟窿的山水气运,你们落魄山需要砸进去的那笔神仙钱,别说钱,光是那个数字,就能够让某个财迷觉得牙齿发酸,只是想一想就头大如簸箕吧。”
小陌伸手拿过一坛万岁酒,再提起手中白碗,笑道:“道友跟我们长命掌律计较什么,各为其主,她对我家公子又是死心塌地追随的,想必总会说几句没办法面面俱到的言语,就当我帮她与你道个歉,多坐一会儿,再陪道友喝一坛酒就是了。”
老观主笑着点头,“久别重逢,机会难得,一坛不够,再喝两坛。”
小陌看着桌上所剩不多的酒水,笑道:“喝得差不多了,余着吧。”
老观主说道:“酒窖里还多,不差这一坛两坛的。”
小陌点点头,“酿酒是不如道友,喝酒又不曾输过你,本来还想当着你俩徒弟的面,给你留点面子,这可是道友自找的。”
老观主大笑不已。
当初若非落魄山的山门口那边待客周到,否则陈平安就算得了其中一座藕花福地,呵,想要跻身中等、上等福地?可以是可以,不拦着你这个新主人砸钱,至于神仙钱的开销嘛,就会让这个喜欢当善财童子的“财迷”,真正见识到什么叫丢下去的钱不够、打水漂没个声响的尴尬处境,等到终于好不容易提升了福地的品秩,又要每每去一趟自家福地,陈平安就要忍不住肉疼一次了。
不然陈平安真以为沦为一幅白描图的山河画卷,当真花了点钱,就能够真正“描金绘彩”的?任你拿刷子涂抹了一层,福地很快就会如层层红漆悉数剥落,碑刻内容很快就会漫漶不清。
如你陈山主的家乡市井坊间,老百姓以米浆张贴春联在门墙上边,照理说是牢固的,数年不换都无妨,但是福地这张春联,却是稍稍风吹雨打大日曝晒过后,便如志怪书上所言,山上才一年山下一甲子,莲藕福地只需“一年”过后,春联就会风吹即飘落。
等到甲子光阴一过,后知后觉的陈山主,要么将胆敢擅自改名的福地视为鸡肋,再不去花冤枉钱了,可陈平安和落魄山只要是想着彻底填补上这个坑,任你比起泥腿子少年时,多出了几个吓唬人的身份、头衔,你还得乖乖来与贫道来拜个山头,再看贫道当时的心情好坏,而且记得捎带上那个青衣小童一同前来,先让小王八蛋学会如何好好说话,多磕几个响头,再赔礼道歉,最后,当然是你们俩无功而返了。
反正你陈平安最喜欢护犊子,肯定不愿让青衣小童给贫道磕头赔罪的,那就很巧了,贫道还挺记仇,没什么长辈风度。
有事相求登门赔罪,是你自找的,谈不拢,大失所望就此打道回府,不也是你陈平安自找的?
谈钱?当年白帝城城主不就亲自走了一趟观道观,当时给出的“价格”,够高了吧,他郑居中不一样失望而归?
所以说,亏得在山门口那边,某个小姑娘说了几句她的无心之语,恰巧才是让贫道觉着格外顺耳的暖心言语。
才无形中帮陈平安和落魄山泉府节省了……至少大几千颗谷雨钱,不但不亏,以后从福地所挣取的,岂是神仙钱可以计算的?
王原箓今儿算是开了大眼界。
有这么道歉赔罪的吗?多喝一坛东道主的酒水,就当帮别人一笔揭过了。
今儿从小陌先生这边学到的东西,有点多啊,得好好消化消化,以后外出走江湖,估计用得着?
记得多年之前,假冒自己老祖宗的孙道长,从他这边骗了酒喝,喝高了,就开始指点江山,臧否天下各路豪杰,曾经说过,浩然天下那边有一位落宝滩碧霄洞主,德高望重,那是出了名的心眼极大,肚量极宽,最有山上前辈风范了!
孙道长就是个鬊鸟,那么只需将这番话反着听就是了。
老观主以心声道:“观道福地剑修一事,白也无意间得手了。”
小陌想了想,“既然是他,也能接受。”
老观主问道:“先前你只是说了自己心目中的人选,陈平安那边是怎么想的?”
小陌照实说了,“我。然后是周首席。接下来两位学生弟子并列,曹晴朗,郭竹酒。”
老观主捻须笑道:“果然如此。”
小陌揭了泥封,最终喝过两坛万岁酒,脸色通红,打着酒嗝,醉醺醺站起身,今天真是酒水喝饱了,伸手扶住桌子,“走了。”
老观主跟着站起身,道袍飘拂,酒气散尽,微笑道:“闲来无事,陪着你逛逛人间也好。”
暴殄天物!远古岁月,人间道士酿酒饮酒,最忌讳炼酒水为灵气,属于根本没酒品,然后就是才喝过酒就打散酒气。
小陌拍了拍老观主的肩膀,“碧霄道友,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,你这个家伙,真心酒品不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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