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凝眸处最痴绝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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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我家老爷没有什么安排。”

    柳蓑摇头说道:“我会加入陈先生的落魄山,当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,没有期限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时哑然,怎么摊上这么个混不吝的。

    柳蓑说道:“如果境界高了就可以心想事成,人间就不是这个人间了。三教祖师要十四境做什么,浩然何必有中土文庙,青冥又何必有一座白玉京。我去了落魄山,陈先生当然可以不用柳蓑,我也绝对不会在任何事情上画蛇添足,但是落魄山必须有一个类似柳蓑的存在,以防万一。如果落魄山不曾创建下宗,崔先生不曾离开落魄山,去往桐叶洲开枝散叶,落魄山有我没我,确实没有什么区别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沉默片刻,微笑道:“听着很有道理,有百利而无一害,可我偏不答应呢。”

    柳蓑说道:“那我就耐心等着,选择在槐黄县城那边潜心修行,等着陈先生觉得我有用的那么一天。一旦有用,必是大用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那我就更好奇了,图个什么?”

    柳蓑伸手指了指陈平安的布鞋。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笑问道:“李织造,你猜得出答案吗?”

    李宝箴摇摇头,这个柳蓑大概是疯了,这还怎么猜。

    不过他发现此刻的陈平安好像变了一个人,准确说来,是终于变回了一个人。

    这让李宝箴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心弦,稍稍缓和几分,好歹能喘口气了。

    “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,但因为是踩在陈先生的鞋背上,那这只蝼蚁就就可以借势看到更远更高处的风光。”

    柳蓑眼神炙热,沉声道:“我相信有朝一日,只要跟随陈先生的脚步,就可以做成一件我现在完全无法想象的壮举,柳蓑不求青史留名,不求任何虚名实利,但是在将来某个足可称之为‘大关节’的时刻,天地间必须得有我柳蓑的一席之地,可能是做了某件事,说了某句话,在那浩浩荡荡的历史洪流当中,柳蓑能够证明自己,来过人间一遭,并且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河流的走向!”

    小陌觉得挺有趣,听君一席话,不虚此行,便以心声说道:“公子,确是柳蓑的真心话无疑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再次转身,低头弯腰,凝视着桌上的两只碗,一碗白水一碗墨汁,伸出手指蘸了一滴墨汁,移动手指,手指肚的那滴墨汁,在白碗水面之上,将坠未坠,他背对着李宝箴和柳蓑,嗓音带着笑意,“你们两个,猜一猜各自希望对方的生死,你们在心中给出答案即可,反正小陌听得见,无非是四种答案,并不难猜,无非是李宝箴生柳蓑生,李宝箴死柳蓑活,李宝箴柳蓑皆死,李宝箴柳蓑皆活。如果双方答案不同,却被李织造猜中了,就可以活,柳蓑会死。反之李织造死,柳蓑可活。但是如果真有那么巧合,你们的选择一样,皆死。”

    李宝箴冷笑道:“玩物丧志,更何况是操-弄人心。再说了,我是大骊命官,你说杀就杀?!你当自己是谁?!”

    陈平安只是凝视着即将落入白碗的指尖墨汁,“那换一个更容易的猜法好了,你们两个肯定都精通术算一道,相信难度就会很小了,假定这四种可能性,你们猜中其中任何一个,都可以是正确答案,双方都可以活下来,那么你们觉得活下来的可能性是多少?零,四分之一,二分之一,一?公平起见,正确答案,肯定就在四个选项之中,你们不如猜猜看这种可能性的大小?谁猜中了就可以马上活着离开这间书房,李织造继续兼任你的尚书大人和幕后君主,柳蓑你甚至可以即刻起就加入落魄山,当然还有一种选择,就是暂时不加入落魄山,来换取一个青鸾国尚书李葆的寿终正寝、无疾而终。你们可以猜了,先到先得。”

    柳蓑竟然干脆闭上眼睛,又摆出一副等死的模样。

    李宝箴还在那边心思急转,猜测所谓的正确答案。

    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,李-希圣微笑道:“宝箴,你别猜了,陈先生出的题目本身就是错的,自然就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。”

    李宝箴确实无心声无念头能够传给大哥,但是挡不住李-希圣能够算卦。

    陈平安叹了口气,眼神示意小陌不用拦着,李-希圣这才推开门,看见一双金色眼眸的“陈平安”,发髻间趴着一个小家伙。

    只是施展了障眼法,李宝箴和柳蓑都瞧不见那个跟随陈平安离开落魄山的莲花小人儿。

    虚惊一场。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道:“以后劳烦先生多管管李织造,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。毕竟有一而再,就肯定有再而三。”

    李-希圣笑着点点头,“我来劝他。”

    李宝箴如获大赦,这间屋子是片刻都不想多待了,赶紧起身,来到李-希圣身边。

    李-希圣说道:“宝箴,做事情还需善始善终,明日你先将青鸾国礼部事项交接一下,然后就回大骊织造局。”

    李宝箴点点头。

    李-希圣其实有些头疼,完全可以想象将来李宝箴在元婴境瓶颈之时,与一头心魔显化的陈平安,相对而坐如对弈,在那儿反复猜测答案和争吵不休。如果自己再晚来片刻,可能还有几个真正意义上的术算难题等着李宝箴,此题只是一碟下酒菜而已。一个不小心,李宝箴就会道心失守,沦为光阴长河那条长链旁披挂野狐皮的上古隐者一般下场,表面勘破“不昧因果”都无用,不知“观自在”,何谈“大自由”。

    李-希圣以心声说道:“郑居中跟余斗离开白帝城,去天外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疑惑道:“去天外做什么?”

    两人一起走出书房,李-希圣与陈平安大致解释了一遍白?

    ?城的境况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这场比试,胜负如何?”

    李-希圣说道:“各自不胜也不败吧。”

    有些内幕,李-希圣不宜更多泄露天机。

    比如在那白帝城,郑居中与余斗笑言一句,来都来了。

    背剑穿法衣,跟随师尊一同跨越天下的余斗,则当场回复一句,正合我意。

    反正双方见了面,一个字都不愿多说。

    俩十四境,而且还是十四境当中属于很能打的那种,火气都不小。

    这场言简意赅的约架,至圣先师没拦着,道祖也觉得没什么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这就是说只要余斗坐镇白玉京,就算是郑先生都要输?”

    李-希圣点头道:“最少暂时是如此,以后如何,无法推衍演算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眼神古怪。

    李-希圣笑道:“实事求是,有一说一,我有什么好难为情的。”

    不复见一双金色眼眸,陈平安抬起双手揉了揉脸,无奈道:“李宝箴到底怎么回事,怎么给李先生当弟弟、给小宝瓶当哥哥的,换成别人,我今天可不惯着他。”

    一旦被陈平安列入心中的某份名单,就像昔年的正阳山,那么李宝箴的织造官就算做到头了。

    李-希圣显然更无奈,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。不过你放心,肯定下不为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原本想要多说几句,只是想到对方是李-希圣,就算了。

    一些个类似“骄奢淫逸,所自邪也”、“聪明人只会越来越难教,不早点小惩大诫,可能某天就要大义灭亲”的浅显道理。

    李-希圣大概是猜到了陈平安的心思,笑道:“放心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蓦然抬头。

    李-希圣和小陌也随之抬头望向天幕。

    天外一战,竟然导致浩然天幕涟漪阵阵,大如巨湖的层层光晕随之荡漾开来。

    陈平安喃喃道:“我还以为会是一场比较和气的‘文斗’。”

    比如将战场选址在类似在至圣先师或是道祖的道场之内。

    李-希圣说道:“战场确实位于一处秘境之内,是道祖随手抛掷出去的,只是比较靠近浩然天下,不过余斗跟郑居中,都没什么可藏掖的了。”

    白玉京二掌教,曾经的真无敌一说,唯一会被拿来说事和诟病的,可能就只有他不曾与两人真正打过,故而算不得真无敌。

    浩然天下的小夫子,礼圣。剑气长城老大剑仙,陈清都。

    至于白帝城郑居中,真身,阴神,阳神身外身,已经同时拥有三个十四境。

    尤其是最后者的“郑居中”,更是宛如直接摹拓“道祖”而来。

    郑居中之心,术,道。

    三者兼备。

    这件事,迟早都会天上天下皆知。有了这份郑居中自己心目中的大道雏形,就根本无所谓外界的“天时”如何了。

    但即便是陆陆续续知晓这个惊人消息的山巅修士,暂时还不清楚更深层的一个事实。

    人和堪称极致之外,郑居中犹有一份隐蔽的地利,因为郑居中的道场,等于同时在白帝城所在的浩然天下,还在合道十四境之一所在的蛮荒天下,也在道祖离去后的青冥天下。

    关键是三教祖师在的时候,郑居中就能够做到这一步,等到三教祖师散道之后,郑居中又会如何?

    打个比方。

    山巅修士的境界高低,如一尊巍峨法相矗立在大地之上,人间每一位飞升境和十四境,当然各有各的了不起,但是几乎所有山巅修士,都是各走道路,才有各自的境界,其法相高度,终究不曾触及天幕的瓶颈所在。

    但是郑居中的法相高度,就像只是因为有三教祖师挡着,才“只能只有”那么高。

    李-希圣问道:“有没有带酒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喝什么酒?”

    李-希圣笑道:“我们家乡的糯米酒酿就可以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便从袖中摸出一壶董半城的糯米酒,递给李-希圣,忍不住笑道:“看似将就,可不便宜。”

    就因为有一块“骊珠”的金字招牌,再加上小镇龙窑烧造的民窑青瓷酒壶,如今都快卖出仙家酒酿的价格了,还真有人买。

    李-希圣喝了一口滋味绵柔的糯米酒,说道:“我不是说郑居中的坏话,撇开他的那颗道心不谈,郑居中一心想要术外求术,道上得道,你我因为各自的修行路数,都要忌惮他几分,还有所有目前的和将来的十四境修士,同样需要小心再小心,因为谁都不清楚,自家脚下所走的一条独木桥,有无可能哪天就会与郑居中的道路沾了边,莫名其妙便起了一场大道之争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。

    李-希圣笑道:“心有戚戚然。”

    不得不承认一件事,好似人间万年以来,就数郑居中最自由。

    李-希圣说道:“念头一事,效果如何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念头自然生发,比当年崔师兄少了一大半,尽量收束念头,比崔东山多了至少半数。”

    李-希圣点头道:“很厉害了。”

    前者难在“自然”二字,后者的收束和止念,可不是寻常练气士的坐忘凝神。与白玉京道官的心斋,佛门的坐禅,也有差异。

    李-希圣笑道:“宝瓶跟着崔宗主他们一起乘坐渡船返回家乡,我去护道一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连忙致谢一句,李-希圣没好气回了一句,你是她哥啊。

    小陌忍住笑。

    陈平安瞥了眼天幕,深呼吸一口气,收回视线,与李-希圣作揖告别,李-希圣与之作揖还礼。

    李-希圣率先离开青鸾国,去往宝瓶洲南端的老龙城。

    小陌突然以心声说道:“公子,我想收柳蓑为弟子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好奇问道:“他是剑修?”

    小陌摇头道: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恍然,小陌可不止是精通剑术,所学驳杂,教一个中五境的柳蓑,绰绰有余。

    小陌说道:“我收柳蓑做不记名弟子,他跟落魄山没有关系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你收徒我放心。不过你得先晾他几天……算了,没什么差别,你跟柳蓑直说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柳蓑足够聪明,而且心思重,恰好碰到小陌这样的师父,好像是一桩柳蓑命中该有的仙家缘法。

    带着小陌返回落魄山,陈平安先去了一趟竹楼,然后赶紧去见君倩师兄。

    山上,谢狗竟然恢复了真容,以白景姿态,与君倩师兄在那边喝酒,可谓豪饮,再无半点娇憨少女模样。

    瞧见了返山的小陌,白景也只是打着酒嗝,眯眼而笑。

    陈平安喊了一声君倩师兄,刘十六笑着点头,让小师弟和小陌都坐下,一起喝酒。

    陈平安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君倩笑道:“白也被魏山君拉去披云山见大先生了,小米粒跟着一起耍去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就没想着要去披云山见白也。如此待客,就太不落魄山了。

    可能就算小师弟要去,君倩这个当师兄的都会拦下,没必要如此落了痕迹,好友白也,向来不喜客套。

    白景和小陌,与君倩都算旧识,远古岁月里,当然算不上什么朋友,相对而言,君倩跟小陌更熟悉些。

    君倩说道:“小陌先生,在这边小酌,喝过了酒,随时可以去往青冥天下,老观主在明月皓彩那边等着你,万年未见的老朋友了,可以接着喝第二顿。”

    小陌笑着点头,“可以陪君倩先生多喝点。”

    浩然天下,青冥天下,莲花天下和最新五彩天下,跨越天下的道路,相互间还是相对比较稳固的,就像是被筑起堤岸的光阴长河支流。

    小陌此次访友,除了与碧霄洞主叙旧,还有自家公子叮嘱的两件事,其中一件事,与刘宗主的道侣“赊月”有关。

    先前碧霄道友造访落魄山,曾经与崔宗主做了一笔买卖,以神通带走了那块青石崖的“真迹”。

    龙须河畔那片坑坑洼洼“座位”众多的青色石崖,小镇百姓俗称为青牛背。

    曾经仔细勘验过骊珠洞天各处山水的崔东山,竟然也未能瞧出半点古怪来,结果就被老观主收走了。

    怪不得崔东山没能捡着这个大漏,一来境界不够,二来在这骊珠洞天旧址内,能称之为古怪神异的人事和地方,还少了?

    少年郎少不更事,总有看走眼的时候嘛。

    那片青崖,就是一块曾经坠入藕花水底的月宫镜,镜内藏有一轮品秩很高的远古旧时明月。灵犀一点,精神万古。

    至于此宝如何一路辗转到骊珠洞天,落地生根化作石崖,肯定跟世间最后一条真龙有关了,昔年龙女嫁妆之丰,举世皆知。

    至于顾璨说给刘羡阳的那个猜测,不能说离题万里,其实确实被他猜中了一部分事实,与道号洞庭的灵飞宫宫主湘君,旧白岳齐云山有关。

    只不过赊月最重要的合道契机所在,兜兜转转,仍然是回到了明月皓彩当中,物归原位一般,就只差没有物归还主了。

    上次老观主是花了大价钱买走的那片青崖,陈平安就想要重新将其买回来,先前是崔东山杀价,这次就换成了小陌。

    若无小陌,估计都没得谈。

    至于第二件事,与女子武夫岑鸳机有关。

    因为碧霄道友当时在山门口,与那个每天在集灵峰神道走桩的岑鸳机,竟然还跟她聊了一句,问她是不是叫岑鸳机。

    她的姓氏“岑”字,作“山小而高、峻极之貌”解,鸳机就更通俗易懂了,就是市井坊间的织锦机,诗家寓意移花影。

    陈平安之前在过云楼,询问陆沉,岑鸳机,连同她所在家族,早先是不是他陆沉牵线搭桥,才搬迁到的龙州,再来落魄山。

    陆沉只是装傻。

    小陌远游之前,再次提醒谢狗。

    白景只是挥挥手,示意有她在落魄山,陈山主闭关绝无意外。

    等到小陌走到院内,化虹飞升冲天而去。

    白景始终坐在桌旁,她一皱眉,闷了一大口酒。

    君倩哈哈大笑起来,“我就说吧,他不会吃醋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倒也未必。”

    白景眼睛一亮,恢复貂帽少女的模样,“当真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猜的,不作准。”

    谢狗揉了揉貂帽,撇撇嘴,“问朱老先生,就作得准。”

    青冥天下,两轮明月共悬。

    如美人之双眸,凝眸处是人间。

    身材高大的老观主走出茅屋。

    蹲在地上的道童有些奇怪,还有需要自己师父亲自出门待客的人物?

    屋外有个满身寒酸气的干瘦道士,抬了抬眼皮子,只见一道璀璨剑光划破天幕,转瞬即至明月中。

    是一张陌生脸孔,收敛了剑气,黄帽青鞋绿竹杖,瞧着人畜无害,青年容貌。

    老观主一见面就笑问道:“可曾被她睡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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