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有人说过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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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好家伙,我们几个山君,今天议事之前,连自拟神号一事都不知道能否通过,内心惴惴。

    你魏檗倒好,连那位大先生都已经碰过头见过面了?尤其是连大先生住持披云山封正典礼一事,都早就知晓了?

    本事这么大,你魏山君咋个不直接去中土文庙落座议事啊。

    几位山君心里泛酸,在这件事上,其实陈平安也是憋屈不已。

    老子苦口婆心劝你自拟神号用个“夜游”,甚至还搬出了自家先生和陆掌教,你魏檗当时非但不领情,还跟我急眼了。

    结果等到初次见面的大先生说夜游神号好,你就立即换成另外一副嘴脸了。敢情是自家人说的道理都不算道理,对吧?

    呵,归根结底,还是我陈平安,人微言轻了。

    魏檗老神在在,假装不知屋内的视线交汇。

    陈平安继续说道:“我会在春山书院担任临时教习,专门开课讲解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攻守战。当然这件事,还需要陛下和礼部连同春山书院一起审议通过。”

    魏檗说道:“先前在落魄山,大先生亲自举荐陈国师担任书院君子。”

    赵端瑾笑道:“好事成双。”

    沈沉突然开口说道:“既然是讲解兵法武略,陈国师去春山书院担任临时讲习,自然是好事,不过如果去我们在冕州新设没几年的松雪讲堂,显然更加名正言顺,而且不用等什么商议结果,我本就挂名堂长,松雪讲堂又是兵部直辖的机构,现在就可以把这件事给敲定了。等到议事结束,我领着陈国师去一趟千步廊的南薰坊,到了兵部衙署,当场给陈国师写好一份任职公文,就别是什么小家子气的临时讲习了,松雪讲堂的副讲,斋长,陈国师可以随便挑一个当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笑道:“这件事再议。”

    老尚书疑惑道:“再议个什么,要么答应,要么拒绝,陈国师何必拖泥带水,不爽利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那我就给句准话好了,近期只会担任春山书院的临时讲习。”

    老人错愕不已,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赵端瑾忍住笑,让你摆老资格,跟我礼部抢人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老尚书可别骂一句外乡佬啊,我记得骊珠洞天一向属于旧大骊本土。”

    老尚书顿时吃瘪不已。

    当年崔国师自己都不计较什么,你一个绣虎的小师弟,翻什么旧账,还这么记仇?

    陈平安已经转移话题,说道:“云霞山,长春宫,篁竹剑派,老龙城,这几个候补宗门,我们都帮帮忙,在合乎文庙规矩之内的前提下,尽量促成它们都能够跻身正式宗门,当然打铁还需自身硬,他们自己也需成色足够,我们才能锦上添花。一洲山河,宗门数量越多,再与在座各位相处融洽的话,山水气运就可以更加稳固,这些山上的谋划,就一个宗旨,战术上未雨绸缪,早做周全的准备,战略上做最坏的设想,假设还有第二场大战。”

    最后这句话,整个浩然天下,可没几个敢想敢说。

    一说到那场“大战”,皆是心有余悸。

    不过陈平安的这份名单之内,竟然有一个篁竹剑派,还是让不少高位神灵倍感意外。

    先前见到陈平安落座,他们的第一个念头,就是正阳山要吃不了兜着走。

    难不成是当了新任国师,就顾全大局,以德报怨?

    一听到这个,范峻茂就更火冒三丈了,你与正阳山都能如此好说话,跟我反而锱铢必较?

    唯独魏檗,依旧气定神闲。

    屋内有一扇巨大屏风,绘制一洲山河形势图,用朱笔标注出所有国家的名称,以墨字书写宗门、门派。

    宝瓶洲齐渡以南,神诰宗,真武山,云林姜氏,都是香火绵延的老字号势力。

    还有一佛寺一道观,都属于宝瓶洲新晋宗门,再加上大隋境内的山崖书院,以及就建造在披云山上的林鹿书院,都跻身儒家七十二书院之列,共同稳固一洲气运。

    其中广福禅寺,先前举办了一场升座典礼,落魄山这边还曾寄去一副对联。

    而道场位于玉垒山的那座显灵观,一向名声不显,除了当地土民供奉祭祀,就连附近几国朝廷都不太重视,这座道观的处境,跟跻身一洲山岳之前的甘州山差不多,不显山不露水,直到被大骊宋氏纳入正统祭祀之列,才被外界所熟知,所以等到显灵观跻身宗门,山上山下都很茫然,根本不清楚宝瓶洲何时多出了这么一位道教真君。

    这位立庙于山水接壤处的道门真君,较为罕见,道号有二,“清源”,“搜山”。

    相传此君成道日,是六月二十四日。

    随着前去那边游历的外乡练气士越来越多,都说山脚那条常年青雾弥漫的大江之上,曾见一位面若冠玉的金甲神灵,骑白马,手提长刃,率众游猎归山,于波面扬鞭而过,车驾浩荡,威仪无双。

    论相貌与神气,不输披云山魏山君。

    最引人注目的,还是此君司掌神职宽泛,且不受大岳山君管辖节制。

    此外旧白霜王朝境内,道门天君曹溶道场所在的灵飞观,凭借功德,由观升宫,跻身宗门,灵飞宫的首任宫主湘君,道号洞庭。

    如今宝瓶洲的宗门数量,哪怕相较于一些个大洲,都不算少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道:“我有个不太成熟的建议,只说我们大骊国境之内,整个宝瓶洲北方地界,宗门仙府与山水神灵的升迁贬谪,两者同理同例,不是当了宗字头就可以一劳永逸了,若是犯禁过重,是可以被裁撤掉宗门头衔的。”

    “举个例子,例如大骊可以帮助正阳山的下山篁竹剑派抬升为宗门,前提是只要他们立功足够,能够被记录在文庙功德簿上。”

    “与此同时,也可以将作为上宗的正阳山摘除宗门身份。”

    御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。

    陈国师举了个好例子……

    亏得正阳山今天没有没有剑仙参加议事。

    “事关重大,到时候寡人和陈国师,会同六部主官和大小九卿,再一起专门商议此事的可行性,可能最后还要邀请林鹿书院和观湖书院协商。”

    宋和笑道:“接下来我们先讨论钱塘长补缺一事,除了大骊礼部举荐的人选,长春侯和淋漓伯都有各自心仪的属官,赵尚书,你将三份档案给诸位传阅,我们看看谁更合适担任钱塘长,看过档案,先由赵尚书和两位侯伯替大家介绍一番,然后诸位可以畅所欲言,早就关系熟悉的,举贤不避亲。”

    礼部尚书给出了三份档案文书。其中岑文倩的履历,屋内都比较关注,多看了几眼,因为祠庙金身祠庙金身的神位最低,名气最小,以至于某些神灵,都只知跳波河而不清楚河伯就是岑文倩。

    此次由长春侯府提名的人选,就是岑文倩,如果真成了,就等于完成了一桩在山水官场上连跨三个大台阶的壮举。

    所以杨花对此没有抱任何希望。

    反观同僚淋漓伯曹涌的提名,显然更有希望通过大骊朝廷的审议,至少是可以与大骊礼部举荐人选争一争的。

    一来曹涌本就是旧钱塘长出身,大骊朝廷必须

    再者这类在内部按部就班的升迁,更符合山水官场的惯例。

    按照档案显示,老鱼湖首任湖君岑文倩,生前担任过一个大骊藩属国的数州学政,后来因为擅长经济庶务,转任转运使,曾经住持一国漕运疏浚开通和粮仓营建,后来又全权负责胥吏冗员的裁撤事宜,一路由工部侍郎转任吏部侍郎,最终官至礼部尚书,只是当了没几天,很快就致仕还乡了,岑文倩死后被朝廷追赠太子太保,谥号文端,可谓哀荣至极。但是等到深受百姓爱戴的岑文倩去世后,再被家乡百姓自发筹钱立庙祭祀,享受香火的岑文倩成为庇护一地的英灵,照理说,本该顺势升任为一州城隍甚至是京师城隍才对,岑文倩却只是被朝廷派遣一位礼部员外郎,出京封正担任那条跳波河的小小河伯,之后更是一直不得升迁。

    看到这里,屋内神灵都已经心中了然。

    岑文倩的这幅官场升迁图,其实很清晰,那个小国朝廷的君主,有意推出岑文倩当“恶人”,只说裁减胥吏一事,于是等到岑文倩在官场上了犯了众怒,皇帝自然就“顺应民意”,对岑文倩过河拆桥,卸磨杀驴了。让岑文倩当了几天的礼部尚书,算是把致仕后的官场待遇提了一级,如此一来,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岑文倩,算是有了个过得去的交待,对岑文倩本人在朝堂上的政敌,更是有了个皆大欢喜的交待。

    唯一的意外,可能就是岑文倩能够成为地方上的一尊淫祠英灵,庙堂上还活着的同时代公卿勋贵,或是代替他们占据官场要津的门生故吏们,当然不希望岑文倩能够在山水官场步步高升,岑河伯就只能一直是岑河伯。

    大骊王朝之外的宝瓶洲,再加上宝瓶洲之外的浩然八洲,这类官场门道,层出不穷。

    之后的履历,岑文倩就比较官运亨通了,跳波河与叠云岭是山水邻居,先前都在齐渡长春侯辖境之内,因为由于跳波河改道,改为老鱼湖,岑文倩转任湖君,等于连跳两级,从河伯跻身正七品神位。再之后,岑文倩受到长春侯杨花的举荐,在大骊陪都的工部任职,最后就以一湖水君身份,兼任陪都水部员外郎,只是岑文倩每月都需要去洛京工部衙署点卯,何时返回湖君府,得看工部具体事务的交接进程。

    只是一位已经属于破格提拔、而且还没几天的正七品湖君,就想要补缺一位正三品的钱塘长,是不是有点痴人说梦了?

    不管如何,能够在大骊御书房,拿出来议事,岑文倩也算是简在帝心了。

    看来长春侯杨花对这位水府下属,不是一般的器重。

    这就叫官大一级压死人,朝中有人好做官。

    之后赵端瑾、杨花和曹涌分别作补充,介绍三位候补人选。

    在这期间,就数长春侯说得最少,她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岑文倩的情况。

    蒙嵘率先说道:“钱塘长是要职,正三品的神位,一洲境内屈指可数,折水敷文,江水两岸,自古就是人杰地灵、文运浓郁之地,现任折江水神伍芸,他如今是文庙金玉谱牒上边的正四品,越过从三品,担任钱塘长,不算太夸张。”

    佟文畅开口说道:“我与蒙山君意见不同,推荐岑文倩。”

    魏檗笑道:“跟谁都不熟,只从纸面上看,分不出高下,各有优点。”

    说了等于没说。

    范峻茂说道:“连魏山君都不熟,我就更抓瞎了。”

    晋青说道:“折江水神伍芸,性格刚烈,又当了很久的钱塘长佐官,两江本就同源,水性天然相通,还是比较合适补缺的。”

    兵部老尚书笑道:“所以历史上才需要敕建高塔以镇潮水嘛。”

    曹涌脸色尴尬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赵尚书,大骊京城工部这边,有无岑文倩在陪都工部的履历和考评,如果有的话,今天可以拿出来做个参考。”

    赵端瑾答道:“有。马上就可以拿过来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那就有劳赵尚书立即派人取来过目。”

    范峻茂靠着椅背,轻轻呵了一声,比起那种毫不掩饰的嗤笑,略好几分。

    你陈国师都这么说了,在座的又不是傻子,大伙儿还讨论个屁,浪费口水么,直接让岑文倩当钱塘长就好了嘛。

    如果不是地点不合适,坐门口的姜尚真,都想要朝这位女子山君伸出大拇指了。

    赵端瑾摩挲腰间一块玉牌,再抖了抖袖子,身前便浮现出一条千步廊两侧的南薰坊、科甲巷诸多衙署“袖珍木造模型”,只见这位并非练气士的礼部尚书动作娴熟,场景不断变换,很快便从自家“礼部衙门”的一处档案房那边,好似隔空取物一般,从一堆卷宗当中抽取出关于岑文倩在陪都工部的档案记录,赵端瑾再手指敲击玉牌一下,景象随之消散,唯有那份档案留在礼部尚书的手上。

    陈平安才知道,原来御书房的小朝会议事,还可以如此作为,确实省时省力。

    屋内再次传阅这份记录,先前诸位在座神灵,只知道岑文倩在陪都工部做了实事,但是具体是什么功劳,以及如何做成的,并不清楚。但是在这份赵端瑾刚刚“搬来”的档案之上,一目了然,详尽记录了岑文倩以水部员外郎身份提出的每一条建言,如何疏浚河道、拓宽支流水域或是江河改道,在何地进行“合龙”……附加工部诸司不同官员的勘验结果和考评内容。

    陈平安缓缓说道:“以后大骊的山水官场,包含五品以及五品以下,各路山水、城隍庙和文武庙的神祇英灵,就地升迁的规矩不变,还是更多遵循就近原则,但是神位在五品以上的升迁,除了某些特例,一般都会从外部选调赴任。除了山水相冲的忌讳,山、水神灵之间不宜互换身份,其余京师州郡县在内各级城隍庙,加上文武庙,都有可能转任别地山神、水神,与之同理,后者也可以补缺前者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为了免得出现两种极端情况,不是一团和气,自立山头,报喜不报忧,一座座地方衙署只盯着自身利益。不然就是长久内耗,把全部心思放在争权夺利上边,内部同僚之间相互倾轧排挤,导致谁做得多,就错得多,与朝廷吏部和五岳山君府秘密揭发,告状成风。”

    “流水不腐户枢不蠹,山水官场,五品之上,也要遵循朝廷官员不得在原籍任职的定例。每一次例外,都需要在大骊礼、吏两部存档,举荐者,附议之人,持有异议者,都要清清楚楚写个明白,方便以后查账。”

    “事后证明某某人举荐有功,不赏,这只是在其位谋其政,职责所在而已。但是如果举荐有误,要罚,因为这是失职。有人说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就是做官,外人当真无妨,可以随便理解这句话,可既然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,又是自古而然的学而优则仕,我倒要看看,当官到底是怎么个容易。比如今天长春侯举荐岑文倩担任钱塘长,假定审议通过了这项任命,连同我陈平安在内,只要是今天选择附议的,以后岑文倩在钱塘长任上的贪墨,怠政,假公济私等等,我们有一个算一个,都得按照崔国师定下的那份吏部旧例,好好算一算是怎么个加减法了。”

    “此外,山水官场的告状一事,必须实名举报。但是与此同时,受理案件的五岳山君府和大渎侯伯两府在内,还有州一级城隍庙,作为与之职责相关的监督、功过纠察等衙署,查案就一查到底,不怕翻旧账,往前推一千年,都可以查,甚至是只要能查到几百年前的档案,就必须查到几百年前为止,所以从今天起,就没有什么既往不咎的官场讲究了。再往后盯着至少百年光阴,被下属或是官场同僚举报的某位山水神灵,如果胆敢挟私报复,或是变着法子给谁穿小鞋,一经发现,他们又无法自证清白,那就罪加一等,一律从重处置。大骊朝廷的礼、吏和刑部,会联手设置一个新机构,三部衙署各自最少让一位侍郎出面兼管此事,五岳大渎和京师城隍庙,让一司主官按时来此京城衙署点卯议事,共同负责定期查阅与之相关的卷宗。”

    曹涌犹豫了一下,还是没有提出任何异议,既然是公事公办,他不好替老友伍芸多说什么。

    而且今天陈平安是首次以大骊国师身份参与议事,曹涌何等熟谙官场门道,确实不宜开口反驳什么。

    何况陈平安是在就事论事,不单单是针对钱塘长补缺一事了,而是涉及到了整个大骊山水官场的新规矩。

    今天简简单单一句“流水不腐户枢不蠹”,可就是以后整个大骊山水官场,长达百年千年的几家欢乐几家愁啊。

    至于另外的那些议题,曹涌就更不敢掺和了。

    除了曹涌,其实几乎所有在座神灵,都有些头疼。

    大骊王朝一旦多出那座暂未命名的崭新衙署,就意味着朝廷的手伸得更长了。

    但是陈平安同时提出各路神灵之间的调迁、流转,对整个山水官场来说,又是一个不小的好消息。

    佟文畅突然问了个问题,“陈国师,若说识人不明,用人有误,我们在座的,都有连带责任,那么皇帝陛下呢?是不是始终置身事外?”

    范峻茂嘿了一声。

    这个满脸苦相的老农,就是说话中听,不像某些头别玉簪的青衫书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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